1/08/2007

许小绿的失忆笔记 连载1

Cover

许小绿有一本随身携带的笔记簿。
笔记簿的封面是明亮的黄色,上面有一个红头发的阔嘴男孩,穿一双绿色的大头鞋子。仔细看的话他的旁边其实还有一只猫。是铅笔画的。
那么细的线条竟然可以画出那么肥胖的猫,似乎是个奇迹。
许小绿每次看到它就会忍不住猜它应该原本是什么颜色,但是她不记得了。连它是不是她画的也不记得。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或者什么时候什么人送她的这本簿子。不记得那个男孩是不是应该姓李叫大嘴。如果旁边不是拿黑色的签字笔写着“许小绿的笔记簿”,她甚至可能连自己叫许小绿也不记得。
所以她用一支蓝色的,很好写很好写的笔在上面添上一个∧,然后它就变成了——
             
              “许小绿的∧笔记簿”
                 失忆


Page 1 请许小绿同学提醒许小绿同学看许小绿同学的失忆笔记簿

这个簿子已经用了25页了。但是第一页是最重要的。这一页许小绿每天都要看。
每个早晨它都会放在她床边的桌子上,在胖子铅笔猫和红发大嘴男没醒过来之前,直接翻开在第一页的地方。
因为第一页上写着:
请许小绿同学提醒许小绿同学看许小绿同学的失忆笔记簿——就是我!!!

然后许小绿同学就看了。然后起床刷牙洗脸了。然后喝咖啡吃早点了,再然后就带上它和她的MP3机出门了。

许小绿的MP3里通常只有一首歌——如果她懒得换或者根本不记得换的话。
她现在听的歌叫做“从开始到现在”,她有本事一直听这首歌而绝不生厌。
因为她生的是TGA。医生说。全名叫做短暂性全面性遗忘症。
许小绿生这样的病并不是因为被有钱的单身帅哥开的敞蓬轿车撞到头,她的记忆很安静,它们消失的时候从来不锣鼓喧天地举行告别仪式。它们只是突然掉头了,在某个合适的时刻,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就是一天。
可是时间是不会回头的。许小绿知道。她不是记得。是知道。
所以对许小绿同学来说,开始是有的,现在也是有的,只是它们之间是什么呢。
如果不得遗忘症,自己大概也是想不明白的,许小绿这样觉得。

许小绿脑子发呆的这会功夫,她已经做好了三杯咖啡。许小绿做咖啡是不需要记忆的,只需要她的手指。如果说园丁的手指是绿手指,那许小绿的就是LUWAK手指。
LUWAK就是这间店的名字,在芬兰,它指的是一种动物,一种喜欢吃咖啡豆的动物。它们天生就懂得选择好吃的咖啡豆,因此排泄出来的,就是极其美味的咖啡。
许小绿不太记得这些。她只需要记得用手指做她的咖啡就好了。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必须有人侍立一旁,咖啡做好立即端走,否则她很可能一转眼就忘记刚才做过什么,而继续不停重复一样的动作。
因此许小绿做咖啡是LUWAK里的一个隆重仪式。

在没有来这间店之前,许小绿在银行工作。
那时候她的遗忘症还没有发作,总是穿白色的衬衫黑色的短裙坐在外汇柜台前面,头发挽在脑后,手里飞快地点着钞票。
许小绿以前很喜欢钞票,崭新的,绿色的——那是美金,红色的——是英镑,花哨的——是加元。它们在手指间上下翻飞,谁看着能不喜欢呢。
可是后来不一样了。因为一个喷嚏就可能使许小绿瞬间忘记刚数过的数字。她不得不从点钞第一快手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换成更年轻更灵巧的手指,而那些手指的主人拥有的,还有明亮得几乎不会有犹豫的眼睛和纤细得几乎不会耸动的眉毛。
这些她没有。开始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
然后许小绿就离开了银行。
可是她没有走远,因为她进了LUWAK,因为LUWAK就是银行区里的一间普通咖啡快餐店。一开始只是因为许小绿需要薪水而老板需要吧员。
可是后来她越来越得到老板赏识,不仅仅因为许小绿会做LUWAK咖啡,更重要的是,她不懂得厌倦。

一间店开了将近六年,LUWAK的老板方小姐——四十岁上离过婚的小姐——自认见识过银行区无数精英。
刚刚出现的时候,他们眼中泰半有着新鲜直白的野性,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几乎一式一样地凤姐眉,看着你的时候不动声色,只那样微微地一挑,便是说不出的杀伐决断。
那样的孩子,升得大抵是快,可是老得也快。那眉毛的式样还是没变——反正是画的,倒是上面渐渐地积了浓霜厚土,再显不出原先的颜色来。
而大部分的人,是不大升得动的,就象争先恐后的车塞在一个狭窄的路段,若是有耐心和时间耗下去,倒也未必不能寻着机会。只是等得太久了,人就灰暗下去,五官渐渐地淡了,只余下白漠漠一张脸,坐在那里呆着眼对看。
他们或者早上来,或者中午来。要一点食物,一杯咖啡,略扫一扫浮在面上的一层倦色,然后离开。
生病前的许小绿也许本来同他们全无差别,一般地好逸恶劳急功近利趋炎附势。
但是现在不同了。
因为随时可能忘却,所以变得分外珍惜。
就像MP3里的歌,也许听第二次的时候,就已经忘记听过第一次。因而一直不会厌倦。

许小绿在医院里见过自己的病友。其中一个是个年轻的剧作家,比她还要小上几岁。自从得了这个病之后,他再也看不懂长篇累牍的电视连续剧了,即使是他自己写的,即使里面一直是那几张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因为对他来说每个片段都是可能孤立的,每句台词都可能是不合理的,每个角色都可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
为了安慰他,许小绿举例说明其实很多戏她就算没得遗忘症也是不可能理解的。
年轻的剧作家看了她半晌。
结论是,那是文化水平问题。
然后他就毅然改行写电影评论,专门针对性教育某些看不懂名导演大作品的观众去了。
许小绿觉得这也是很好的结局。
为什么不呢。

没有评论: